3月 06, 2009

往巴黎列車上

TGV一啟動時我嚇了一跳,它竟然載著整車的旅客往後走。在我所有坐火車的記憶中,從來都是往前駛去,沒有這種「倒退嚕」的經驗。當時的直覺反應是:工作人員也太懶了,竟然沒有把列車掉頭就載客?

不過難得有這麼新奇的體驗,坐在座位上,想像力就開始奔放起來。

如果我們的時間感、歷史感,是用這種方式在呈現的,如果我們是以這種倒著走的方式在思考,那麼時間和歷史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面朝前向後走,時間不斷從背後向前方飛去;我們倒退進入未來,眼前看到過去,但未來永遠在背後無法窺見之處。離我們飛奔越遙遠的前方,也是越隨時間遠去的歷史。

我首先想到班雅明那不朽的「背向未來的天使」:

"His face is turned toward the past. Where we perceive a chain of events, he sees one single catastrophe which keeps piling wreckage upon wreckage and hurls it in front of his feet. The angel would like to stay, awaken the dead, and make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 But a storm is blowing from paradise; it has got caught in his wings with such violence that the angel can no longer close them. This storm irresistibly propels him into the future to which his back is turned, while the pile of debris before him grows skyward. This storm is what we call progress." –Walter Benjamin. Illuminations, p.p.257-8.

(天啊,這新版的封面未免也太醜了吧!!)

這段寫在1940歐戰正陷入膠著絕望邊緣的文字,表達的是班雅明對於歷史進程的某種朝下陷落的方向感。天使被時間的風暴吹著,不由自主朝後向未來飛奔,只見到巨大的廢墟在腳下堆疊成山,成為如黑洞般令我們無可奈何的歷史。

坐在向東南方飛奔的列車上,我並沒有特別感受到班雅明文字中的那股絕望。但那背向未來的史觀也許其實是對的。可能我們從小被教育的那種「展望未來」的方向感根本是有問題的;那或者是一種虛幻、假象,或者至少是個迷思,因為我們從來都沒辦法確定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所謂的未來,與其說是預見,不如說是在一個尚未發生的時間投射某種想像。就像烏托邦一樣。說我們「看到」這未來,其激進無異於齊克果筆下的the leap of faith。

只有過去,才是確確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不論我們怎麼看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歷史或許應該這麼理解才對,如同從我座位上看到的窗外風景一樣。未知的風景從背後高速湧現,擦過身前;還沒來得及看盡眼前的景色,它已呼嘯而過,以我們無法掌握的速度向前方遠去。離我們越遠的前方也是越遙遠的歷史,歷史向前退卻,走得越遠,能看到的越模糊,留在眼中的只是一團辨識不清的心象。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那團模糊印象,到後來只剩下一團靠著記憶和想像支撐的東西。直到有天甚至記憶也不可靠了,只好靠想像來描繪太久太久以前曾經出現在眼前的那些。

也許其實我們終其一生一直是這麼遙望著不斷向地平線退去的過去,但我們不願正視,卻妄想著未來,彷彿為永遠無法確認的明天規劃美滿的藍圖。歷史給予我們這麼多的機會好好凝視從身邊呼嘯而過所有人事物,是我們不懂珍惜,總以為過去的往後還會在那,我們會記得,會在腦海中留住。我們貪婪,想要當時間的主宰,把頭轉向無法掌握的,那尚未發生的。班雅明諄諄告誡,從天上吹來的是連天使都無法抗衡的風暴啊…

當我的想法亂得像交纏的棉線團時,火車已進入巴黎市郊,從背後開始出現愈來愈密集的建築物。而Rennes的小鎮風情、弟和LC站在月台上揮手的情景,已經在太遙遠太遙遠的前方,完全看不到了。



(後來問了視班雅明為頭號愛人的她,這段文字是不是說明了他對歷史的悲觀和人類文明的絕望。她認為不是,而是班雅明哲學觀中歷史向下沉淪的必然性,同時為下一次歷史開展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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