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母べい (2008)

山田洋次以《武士的一分》高調並風光地將他在松竹映畫的武士三部曲作結後,繳出這部成績一樣不俗、讚頌女性的《母親》。有別於武士三部曲的江戶時代設定,《母親》把時代背景拉到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之間的東京,講的是一個家庭中左派知識分子的父親受政治迫害關入監獄後,母親與兩個女兒在少數友人的協助下於相互扶持,在困頓中求生的故事。

本片從一個看似平凡不過的家庭為出發點,看這家庭遭逢的困頓、掙扎與無可奈何,也看它背後殘酷暴亂的大時代。這個故事要敘述的不僅是堅忍不拔、守著溫良恭儉讓等婦女美德的崇高母親形象,也是日本在大東亞戰爭下言論檢查與政治迫害的法西斯。我相信六年級以上、經歷過戒嚴時代的台灣人,看到這部片裡因思想與國家政策不符而入獄的野上滋(坂東三津五郎)那幾個段落時,一定會有很多感觸。只因為反戰言論,就要被劃上思想犯的標籤而關進牢獄;野上獄中與家人所有通信不僅被檢查,還會被劃上粗黑的標記塗去若干文字;他不願意支持日本對中國發動戰爭是為「聖戰」的說法,竟因此無法獲得釋放,最後死在獄中;家人從監獄領回屍體,竟也無法公開治喪。


山田洋次細緻地刻畫這些情節,要我們看到這些發生在當初氣焰高張的軍國日本行政核心內部的政治迫害,對軍國主義與戰爭有一定程度的反省。它是要告訴我們,軍國主義在日本雖然製造了得以不斷消費的民粹情緒,但也有某一程度上是與一般民眾脫節的;而這種脫節導致的極端效果,就是反戰言論受到激烈且殘酷的打壓。這種思想箝制影響所及,在片中沒有高來高去的口號或教條論戰,而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家庭破碎、物質匱乏、母代父職,凡此種種,早在廣島原爆之前,就已經讓軍國主義一點一滴付出代價。

在這樣高度雄性霸權的軍國時代下,扛起一家重擔的日本婦女便亦發顯出她們柔韌的光芒。這是山田洋次有別於武士三部曲中略微刻板的女性形象刻畫的策略。我們或許很容易將這部片中堅忍刻苦、謹守婦道的母親角色理解為山田洋次投射的女性道德想像,守節、慈愛、溫柔、賢良、同時又堅強、忍耐,與明治維新時其大行其道的賢妻良母口號(也有賢母良妻一說)幾無二至。這或許是日本乃至於東亞社會男人的歷史包袱,無論他(我)們如何歌頌女性的偉大母親的光輝,總是很難不被解讀成對女性投射賢妻良母的父權想像。

這種批評可能是對的,可能我們都無法完全擺脫某種從小被教化出來乃至於進入深層意識的性別觀念。但正如山田洋次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歷史反思,他對婦女形象的呈現也有他細緻的反省策略。片中有兩個段落,分別精準地點到軍國主義崩潰前兆以及禮讚女性的兩個主題,這兩個段落讓我特別留意,也是因為它巧妙呈現對日本法西斯與婦女「傳統美德」的反省。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故事主人翁佳代(吉永小百合)帶著小女兒去拜訪丈夫的老師,也代獄中的丈夫借書。在這位西化甚深的老師完全歐式的住宅中,因為一起意外的爭執,使得佳代與老師不歡而散,書沒借著,招待她們的蛋糕也沒能吃到。佳代牽著小女兒的手走出大門之際,師母追出來要佳代留步,並奉上書和蛋糕。她向佳代解釋,老師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場、甚至不願在私底下支持野上,有他必須保住教職的苦衷。

這場短短十幾秒的對話,其實很鮮活地影射了由女人來運作的台面下政治或社會關係。這位老師礙於顏面或檯面上的政治立場,不論掩飾的是無法表明的苦衷或他完全沒有體恤昔日學生的處境,這個有可能因此撕破臉的僵局透過女人相對柔軟的身段,或者是他們沒有正式職稱的身分之便,開啟了檯面下的政治對話或社會關係的維持。我們看著這種非正式的政治運作每日每日在眼前發生卻渾然不覺,反映的是我們對於政治的僵化理解,也是所謂的現代政治出現之前社會運作的性別策略。當然,女人繞過大堂前的烏紗帽政治、以開門七件事的內堂空間來左右政事,很容易被烙上負面標籤。同時,山田洋次在呈現這一小段插曲時,是否有意凸顯女人非正式的政治運作策略,也不得而知。但是把這段和佳代想方設法營救丈夫的情節擺在一起,應足以讓我們窺看女人後台政治的力量。無論如何,女人的社會角色,從這角度來看,老早便遠遠超出柴米油鹽和三從四德的侷限,需要改變的是我們看待歷史與社會的敏感度。


另一段則是關於軍國日本從內部崩潰的預兆。這個橋段出現在佳代的父親二度造訪東京時。當時太平洋戰爭已然開打,日本兩面戰事吃緊之時,已從地方警政單位退休多年的佳代之父,帶著續弦妻來到東京,邀請佳代前來下榻旅館共進晚餐,佳代則攜幼女照美赴約。席間,照美從續絃妻手上拿來一顆生蛋,正要打蛋入碗準備吃外公招待的壽喜鍋,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整顆蛋都打到桌上了。正當母親與後母吃驚大嘆之時,外公第一時間的反應先是大叫浪費,然後立刻俯首以口就桌面、將整顆生蛋吸進嘴裡。

佳代之父整個人趴到餐桌上吸吮蛋黃的動作頗為誇張,而且同一個動作在短短幾分鐘內因為他自己失手將生蛋打破到餐桌上而又發生一次。我認為山田洋次在經營這個段落時,非常有意地要表現佳代之父的齷齪不堪,去反襯他義正詞嚴的姿態。這種威權形象與猥瑣行徑的落差,特別是發生在佳代之父這樣的人身上,對於指控軍國主義的荒謬頗有一針見血的戲劇效果。太平洋戰爭甫開打,其實已經預見了日本帝國的崩潰。我們不會意外見到高級軍官依然吃香喝辣,但是當我們看到一場退休警官的壽喜鍋飯桌上,平時莊嚴肅穆的家長會不顧形象地如狗一般去吸吮桌上打翻的蛋黃,這表示日本社會的民生物資已經緊縮到讓整個帝國外強中乾的程度。以這種方式讓父權角色的狼狽舉動來影射軍國日本的荒謬悖亂,可說是山田洋次表達他反戰立場的獨特方式。

本片依然有武士三部曲以來一貫沉穩的高水準攝影,許多鏡頭的使用不靠搖境或推軌,而是利用場面調度或畫面中各種視覺符號的對應關係,來發揮定格長時間攝影的最大延展性。至於演員表現則更勝一籌,從要角吉永小百合、坂東三津五郎、淺野忠信,到志田未來、檀麗等配角,平實穩健的表演,將所有角色呈現得生動自然,毫不煽情造作。今年年初的日本學院賞(日本奧斯卡),《母親》在與《送行者》的對決中落敗,嚴謹輸給濫情,只能說再度證明形勢比人強。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