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02, 2010

我讀【黑色之書】

我讀著帕慕克的【黑色之書】,追蹤他字裡行間的線索,思索他錯綜龐雜的故事,試著理解他想要構築的這座文字高塔。所以我這麼開始回想:這是一部關於一個人在一座城市裡的漫遊之書,不僅在街道中漫遊,也在文字與想像力中漫遊。我們隨帕慕克也隨故事主人翁卡利普,漫遊於伊斯坦堡的寬街窄巷。伊斯坦堡,鄂圖曼帝國的故都,今日土耳其的首府,是最早歐洲想像中的東方,也因此是東方與西方在歷史上第一次邂逅的城市。關於東方,關於西方,帕慕克哀悼昔日鄂圖曼榮光消褪殆盡,東方在西方的陰影之下,思慕西方的強盛,卻難盡忘記憶中睥睨八方的鄂圖曼。

這是擺盪在東方鄉愁與西方崇拜間反覆探索的自白。東方是西方的了,卻不能只有西方的東方,因此要在歷史、文字、故事、記憶中尋找所有關於鄂圖曼的奧秘,關於土耳其民族命運的身世之謎。歷史與文字、故事與記憶都是一組又一組的密碼,隱藏著一層又一層的秘密。沒有一套文字不是包裹著另一個故事;沒有一個故事不是暗藏著更深的奧秘;沒有一個名字不是指涉著另一串訊息的暗碼。文字是神祕的,臉孔是神祕的,帕慕克透過失蹤記者耶拉撒力克之筆,招喚我們去找到那套編碼系統,去揭開文字與面孔表層底下的其他意義。

也因此故事總串著另一個故事,彼此相接,互相指涉。要看到世界向我們展開,要探求關於世界關於我們的真實,只有一直說故事,將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疊起來,變成環環相扣的鎖鏈,或無止盡延伸、緊密交織的蛛網。如耶拉與卡利普深深相信的,唯有說故事,進入故事,變成故事裡的人,我們才能做自己。做自己對於帕慕克是如此關鍵至要,他要找到伊斯坦堡的自己,土耳其民族的自己,作家的自己,深愛著那失蹤妻子的自己。

失蹤的妻子魯雅是夢,是卡利普的妻子,也是他不斷逃逸遍尋不著的夢。卡利普閱讀耶拉的專欄,企圖從中勾勒出同樣失蹤的耶拉可能的去處,還有關於魯雅不告而別的線索。卡利普是如此愛著魯雅,又如此熟悉耶拉的文字,乃至於他能代替消失的耶拉,向報社繳出專欄稿件。卡利普要從耶拉的專欄中追蹤耶拉與魯亞消失的線索;他也接續寫作耶拉的專欄,瞞著所有人變身為專欄作家。卡利普隱身於耶拉的影子下,藏匿在耶拉的名字與文字裡;不,他終究變成了耶拉。

那麼,這之於卡利普與魯雅,又是怎麼回事呢?若卡利普變成了耶拉,那麼他與妻子魯雅便不僅僅是近親結婚而是兄妹亂倫了。是否因為這埋在故事裏層的風暴,使帕慕克必須最後寫下悲劇收場,讓魯雅只能終於莫名死去?果真如此,通篇小說偶而閃現的瓦西夫那缸「近親結婚」的日本金魚,竟成為這三人的寓言,困在玻璃魚缸中,有如晶瑩剔透的牢獄,魚缸是透明的堅壁,而倖存的卡利普是這魚缸中的最後一尾日本金魚了。

倘若卡利普真是這尾金魚,我不知帕慕克筆下的他是否察覺到自己這等可悲的境地:他張口閉口,看著透明魚缸外的世界不斷變動著,充滿生機活力與各種無盡的可能性,他發不出聲音也游不出去。或許在帕慕克眼中,這樣沒有出路的絕望,是卡利普的命運、伊斯坦堡以及土耳其人的命運,也是他自己的遭遇。

到最後我也和帕慕克筆下的人物一樣,執迷於文字間的密碼,背後的奧秘與神祕的深層意義,固執難明地不斷解碼,拆開文字故事的表面、包裝,一層又一層的真相,往內裏一層又一層地鑽去……







註:關於【黑色之書】三位故事主人翁的關係簡短交代如下,卡利普與魯雅為堂兄妹也是夫妻,兩人年紀相仿。耶拉是魯雅同父異母的哥哥,也是卡利普的堂兄,年長卡利普與魯雅約廿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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