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9, 2010

看片小記: Repulsion (1965)

這部波蘭斯基的早期作品應該從未在國內做過商業放映,香港方面有譯作「反撥」或「冷血驚魂」者。它的主題、氣氛營造、主角、甚至那種詭異的風格,和波蘭斯基自己三年後的【失嬰記】(Rosemary’s Baby, 1968)相對比,簡直是為這經典恐怖片作準備練習。就連故事主人翁Carole(年輕有著典雅美貌的凱薩琳丹妮芙),那張金髮薄唇、眼神迷濛渙散、面無表情直如中魔般的臉,也在【失嬰記】中被魔鬼侵犯播種的少婦身上又看到了(波蘭斯基似乎對這種臉情有獨鍾,因為後來在他自己的另一部經典【唐人街】(Chinatown, 1974)竟又出現那張臉)。那種脆弱無神無助的臉後來也變成許多以都市為藍圖的恐怖片裡女主角受害者的原型。


有些影痴級的人把這部片和【失嬰記】、【唐人街】等片並列,視為波蘭斯基鋒芒畢露才氣縱橫的頂尖作品。如果說【Repulsion】在經營形式主義視聽風格、受害者女性形象、還有都市公寓意象等類型元素上,在在為【失嬰記】還有往後的許多古典恐怖片打先鋒,那麼本片確實有電影美學上的開創性和重要性。有人點出本片充分利用並且放大故事中許多都市生活常常會有的普通聲音,比如說時鐘的秒針轉動聲響、木造公寓的嘎軋怪聲、水龍頭的水流入水槽的聲音、樓上或門外不明的喀喀走路聲等等,都變成使人神經緊張歇斯底里的幻音。同時,波蘭斯基也很能開發都市公寓空間的幽閉與神祕的特質,利用明暗的光影反差、龜裂並會伸出手的牆、多重窗門框、時間過長的凝視等,來製造那種不自然、詭異、驚悚等心理恐懼。

波蘭斯基善用這些影音元素,讓都市大樓公寓的居住空間,變得陌生、疏離、神秘。「家」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所,那個我們休憩睡眠飲食歡愛的身體之外的另一個親密身體,卻變成惡的象徵,恐懼的來源,身體之外的反噬的身體。當然還有那一盤招來蒼蠅的兔肉。總之,這些電影美學上的標記,貫穿波蘭斯基早年的創作軌跡,他在這方面的成就自是無庸置疑。

但是波蘭斯基有一點最令我感冒的,特別是看過這部片後讓我強烈感受到這個現象,就是他對於他影像中的女性形象與女體的剝削,完全缺乏反省。光就本片來看,Carole在姐妹合住的公寓裡一步步而且不明不白地陷入宛如中魔般的迷亂瘋狂,可以詮釋為維多利亞式性貞潔論述下遭罪惡感吞噬,也可以簡單地理解成淫邪惡魔入侵,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的,是獨處數日的Carole對她自己逐漸失控幾乎沒有自覺,也沒有應變的能力。中邪的Carole根本不是她自己;或者,她是沒有自主能力也沒有慾望能力的客體。當她身邊的朋友看著她的反常,詢問她是否無恙時,我們只能從那些朋友們理智的角度,去看逐漸被瘋狂佔據的Carole,她那無神空洞的軀體。


我當然可以理解波蘭斯基或許想要控訴基督教保守的性道德對女性身體與價值觀的霸佔和侵蝕,從其中一個版本的電影海報中也能清楚看到這層創作意識。問題是這控訴背後的論述主體是誰,這論述又能將我們到去哪裡,在電影故事的推演下,很難不看出論述主體依然是帶著沙文眼光的男性,而論述本身只讓我們認識到性貞潔的道德論述下無所不在的罪惡感帶來的無以名狀的深層恐懼,還有不得翻身、無能自主自助、永遠只能等待他人(男人)憐憫拯救的瘋狂女子。雖說就恐怖片的受害者設定來講,他/她本來就是要被惡魔或恐懼給征服擊潰,這是恐怖類型受害者的宿命,總不可能教Carole突然振作起來和惡魔決一死戰吧?但是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淪陷下去卻什麼也不做的弱女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它究竟傳遞了什麼訊息給我們呢?

傅柯在他死前終究未能完成的巨著《性意識史》的第一卷中,闡述了歐洲十八世紀性論述下出現的幾種有問題並且需要正視處理的人,其中一種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傅柯認為,當時維多利亞意識型態主宰下的歐洲社會,女人被建構為身體羸弱心智也衰弱的性別,而因為心智脆弱自制力差,所以容易傾向於不理性、歇斯底里,也因此需要社會特別的保護看管,以免走向瘋狂。這樣意識形態下建構出來的女性形象主宰了整個歐美社會長達兩百多年,直到廿世紀初第一波女性主義的興起,瘋狂不理性無自制能力的女性這個形象,在社會論述與意識形態中才終於受到挑戰。我不知道傅柯在世時是否看過【Repulsion】,也許他寫《性意識史》回顧這一段十八世紀歐洲社會的性論述,對於論證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那部份的靈感,有得自這部片的啟發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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