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17, 2010

奔跑與表演的自況

陽陽 (2009)

鄭有傑繼〈一年之初〉(2006)後與張榕容再度合作的〈陽陽〉說是為她量身打造的電影毫不過分。張榕容不僅是全片的重心,更有明指她中法混血身世的自況;若非劇情設定是虛構的,這簡直要是傳記電影了。而臨告別大學校園之際的張榕容也扛起重任,繳出深刻動人的畢業力作,並讓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二度獲得金馬獎女主角提名。知名度和影展成績對於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孩真是榮寵備至。

我相信張榕容在本片的表現絕對是硬磨出來的。鄭有傑在這部電影中相當大膽地使用很多長推鏡來呈現演員自然而且直接的情緒表達;他特別讓鏡頭以長時間的特寫緊追著張榕容的臉,不但讓觀眾看到她的青春與驚人的美麗,也近距離捕捉她表情的細膩變化。對國片的電影美學策略有些認識的朋友,應該能立刻了解這種長推鏡特寫攝影絕對是近年來少見,因為它不僅考驗導演場面調度的鏡頭運用與構圖的功力,更是演員表演的挑戰。如果說電影是導演與演員的情書,那麼〈陽陽〉作為鄭有傑和張榕容兩個人的電影,幕後的他對她緊緊相隨,而銀幕上的她沒有保留地回報,真是近年來台灣電影最醇濃的情書。

就故事情節來說,〈陽陽〉顯然是兩部電影,而且各占剛剛好半部電影的篇幅。陽陽(張榕容)從田徑場轉換跑道至鏡頭前,這種人生的轉折乍看突兀而且並無明顯關聯,但整體上又彷彿彼此呼應。如果說這是關於認同焦慮與存在困惑的電影,那麼我們大可把陽陽奔跑的執念看作是她不斷的逃避或追逐。陽陽究竟為何要奔跑,或是說為何陽陽這角色要設定為一位田徑選手,是我看片一開始的問題。我起初很不能諒解,到底陽陽在強顏歡笑什麼,她在掩飾什麼憤怒或悲傷,而她又想要什麼?她的憤怒或悲傷如果是因為寄人籬下、捲入三角戀情這些生活中的糾葛,則電影經營的那種冷冽與孤絕似乎有點小題大作;如果是因為法國生父棄養,這條線索卻又與陽陽田徑選手的身分缺乏對話互動。而離開田徑場去當演員的她,怎麼還想回頭考體院?陽陽若是真心熱愛田徑場,為何沒有堅持到底?

或許,陽陽待在田徑場上並且兩度流連嘗試重考,不是因為她鍾愛跑步,對於奔馳與競標有強烈企圖心。她奔跑,因為這是她逃離這不了解她不願意真正認識她的世界的方式,也是她毫無目標地追逐自我認同的僅有選擇。她不想要這個只看到她混血美貌而以為她開朗天真青春無慮的世界,她不想要身邊的人充滿占有慾或仇恨嫉妒的那種殘酷,她也不想面對這個父不詳而她幾乎必須從此獨自生存下去的世界。因此田徑場上單純揮汗與競逐的小小世界,至少在陽陽從起跑點向前飛躍的那一刻起短短的一分鐘內,她可以逃開這一切。

但她不真的知道她是誰,她能是誰。她不斷奔跑,以為奔向終點可以找到答案。

直到田徑場外的殘酷都滲透進來後,陽陽甚至不能再奔跑了。陽陽只好再次逃開,這次甚至逃離了奔跑。

當陽陽(被迫)放棄田徑、轉而做演員後,我們真正看到她認同焦慮的反噬。表演比起奔跑,或許必須從此讓自己的臉永遠暴露在所有人的凝視下,但那更是逃避,能夠藉著扮演不同角色來暫時擺脫她不想面對的生活。但陽陽在表演的職場上被迫逼視她最深沉的認同焦慮。她不斷逃避的中法混血身分,變成她的夢魘,不斷讓她遇到飾演法國人的工作要求、說她完全不會的法語。陽陽/張榕容是個中法混血的道地台妹,演藝界卻要陽陽/張榕容做個法國人,嘟起嘴說法文,扮演浪漫的符號。她受盡委屈,只能在狂怒中對經紀人鳴人哥(表演也很到位的黃健瑋)低吼:我不要再演法國人。

陽陽想要逃避,雖然她還是不知道她能追逐什麼,於是她參加轉學考,嘗試回到田徑場,只落得沮喪回到台北的演藝生活。最後陽陽還是接了一部戲,演個中法混血兒,追索法國生父的下落。到這裡,電影〈陽陽〉已經從陽陽的故事變成張榕容的故事。我們這些觀眾席上的共犯,看著這場真實而殘酷的赤裸演出,要張榕容帶著陽陽這只面具,告訴我們她是否真能穿上那她不斷逃避抗拒的認同標籤,並且忠實完成她的表演任務。


戲裡的她走進光線充足而溫暖的公寓,看見生父偷偷拍下她在田徑場上奔跑的相片後,微微激動,留下眼淚。導演喊了卡,我們看到淚痕未乾的陽陽背對鏡頭,慢慢走離片場,陽光射穿銀幕,顯得刺眼。鏡頭從後方緊跟著陽陽的蹣跚步履,與我們一起帶著忐忑,好奇著她此刻是否情緒未復;鳴人哥快步走入畫面追上陽陽,右手搭上她的肩膀;陽陽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微笑。

我想這是陽陽/張榕容與這個對她殘酷不諒解的世界的和解。片尾打上「陽陽」的片名之後,還有一個她在晨曦微光中慢跑的片段,畫面中陽陽眼神專注步伐穩健。我們並不確定她是否終究因為熱愛奔跑而回到了田徑場;從她的神情還有她面對鏡頭跨出腳步來看,陽陽/張榕容應該不再需要逃跑的姿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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