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01, 2011

絕望之詩

《最後的美麗》 (Biutiful, 2010)

電影一開始是男女對話,我們看不見男女的臉,只依稀能辨認是父女之間在閒聊著父親手上的戒指。隨後畫面切換到雪埋三尺的樹林中,鄔斯巴(哈維爾巴登)與不知名年輕男子談著死去的貓頭鷹及海水與風的聲音。這兩個簡短片斷之後,我們才漸漸知道這是個環繞鄔斯巴而開展的故事:他因攝護腺癌擴散到全身而只剩幾個月的生命;他的家庭失序破碎,妻子無法管理自己的情緒,自己對兩子女充滿關愛卻無能好好照顧;父親下葬的墓園面臨改建,他與胞兄決定趁此機會賣地小賺一票;同時,他仲介中國與塞內加爾非法移工,牽線盜版精品包的街頭買賣,從中抽取佣金。他還是個超感應者,能在死者靈魂離開身體的前一刻聽到死者的聲音,也因此時常應要求為死者親人提供服務。

自首部作《愛是一條狗》(Amores perros, 2000)便揚名立萬的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接連以《靈魂的重量》(21 Grams, 2003)、《火線交錯》(Babel, 2006)令世界影壇驚豔。到了第四部劇情長片《最後的美麗》,儘管Iñárritu宣稱只說一個關於單一角色、背景設在一座城市的故事,其多線錯綜且互為因果的敘事依舊清晰可辨;同時,其挖掘人性深沉重量的哲學深度、以及充滿內爆力道的戲劇衝突經營功力,只有更見成熟。本片雖以巴塞隆納為背景,主要故事人物不多,並都圍繞著鄔斯巴運轉著,整個故事的架構卻極為龐大。Iñárritu以大師手筆穿針引線,將近半世紀前流亡墨西哥並客死異鄉的父親,到今日西班牙的非法移民境況、都市開發的土地炒作與利益交換、以及警界惡劣的貪污吃相,一一串起,瞬間拉出整個時空的縱深。這些歷史與政治的作用,穿過巴塞隆納的街巷與密室,也穿過鄔斯巴的身體。


關於死亡

從半世紀前逃避佛朗哥獨裁政權而遠走墨西哥的鄔斯巴的父親,到當今西班牙逃生無門的中國移民,這兩條故事軸在擁有超感應力卻瀕死的鄔斯巴身上交會,提示了關於死亡的讀法。在這三個時空當中都瀰漫著死亡氣息,死亡將他們繫在一起,使他們活著有如死亡。即使在死的面前他們也得不到尊嚴與安適。他們或者必須流離失所、或遺體被當作廢棄物般散落外海、或在絕症的威脅下尚且承擔因無心之過而必須無盡地自責、且於彌留之際仍在為安頓子女及朋友奔走打算。因死之輕,而有生之沉痛,無時無刻不在背負著下一刻安身立命的重荷。

鄔斯巴父親之死與中國非法移工之死,乃至於塞內加爾移工與棺木的顛沛流離,其中的似有若無的牽連,我有以下的聯想:鄔斯巴生父之死,間接的原因是為了逃避佛朗哥獨裁下的政治迫害;中國工人之死,則有一部份來自他們非法移民的身分。獨裁統治與推動跨國非法人口流動的全球資本主義,都是令人窒息的「死亡」力量。這兩種權力機制作為現代的社會政治與文化表述形式,同具有強烈而極端的排他性格,對於無法收編到體制中者,若不是讓其潛伏到地下進行無止盡循環而近乎絕望的抗爭,就是在精神、生理、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等層次上將他們逼入絕境、直到死亡。而這兩種有如權力吸星大法的社會與政治機制,更與異性戀霸權交相掩護,本片才會讓我們透過一對中國男同性戀,即使在中國政府法制地區之外也必須偷偷摸摸的不堪,看到這種集權穿透國族疆界而無所不在。

這種政治與社會意義上的死亡或許不比身體實質意義上的死亡更迫切,但它往往更為殘酷、恐怖、持久。電影中最使人不安的畫面,並不是那陰冷色調、處處宛如廢墟、毫無高第熱情弧線建築之美的地中海港市巴塞隆納。那讓人不寒而慄的視覺意象,來自於鄔斯巴亡父蠟化僵硬而不得腐朽的軀體;它也來自二十多名中國非法移工在密閉反鎖的工廠地下室、因暖氣瓦斯漏氣中毒而死時,靈魂飄在天花板不得昇華、而隔日軀體已遭遺棄在外海。遠在他們軀體的消殞之前,獨裁與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推波助瀾下的全球資本主義,早已以令人難以抗衡的威力,將他們的生命推向死亡門前。這兩道相隔半世紀的死亡之氣,經由鄔斯巴具有感應能力的特異身體而接續起來;鄔斯巴的感應能力彷彿是個瀏覽器/照妖鏡,讓我們看到這兩條故事線的交會處,更因此得以窺見兩種社會政治機制之間血濃於水的秘密。但那秘密或許太過沉重、太惡毒、太劇烈,鄔斯巴身上終於長出毒瘤。那毒瘤從他創造、延續生命的部位發作擴散開來,也因此蝕穿了他的生命。


關於生命

但也正是如此,在如此多的莫可奈何與死亡的迫切之下,更顯得生命自身不斷在生活的縫隙間抽出新芽,尋找持續下去的動力。鄔斯巴對屢屢出狀況的妻子和胞兄百般包容、對中國與塞內加爾非法移工(尤其是莉莉和Igé)情義備至、對子女展現無盡的疼愛;而Igé在丈夫遭遣返回塞內加爾後,在鄔斯巴收留下,也體貼地幫忙照顧鄔斯巴的子女,更陪他走完最後一程。誠然,電影的原文標題「biutiful」,原是對生之沉痛與莫可奈何、卻仍保有一絲愛與希望的謳歌;拼字錯誤宛如生命的扭曲與荒謬,但我們都仍能準確無誤讀出「美麗」的聲音,一如我們總是能毫無窒礙地領會美麗的涵義。生命的美麗有時不在於那如夢似幻的、溫柔的、雅致的,卻往往來自在困境逆境的縫隙中仍必須繼續走下去的掙扎、忍耐、與堅韌。電影最後一段畫面,回到一開始鄔斯巴與陌生男子在雪地裡的對話,我們這時知道了,那位陌生男子是他流亡、病死異鄉的父親。鄔斯巴與未曾謀面的生父終於以透過超越生命的方式見面了。潔白無瑕的雪地上躺了一隻貓頭鷹的屍體,他們談笑風生,有如多年不見的老友;父親領著鄔斯巴走出畫面,留下一個沒有回答的問題:那裏有甚麼?

是啊,那裏有甚麼?

我曾經修過一門社會所的課,祕魯籍教授以批判論點來考察現代世界運作與殖民意識型態、以及資本主義機制的共謀相生,在學界小有名氣。課堂上,口音頗重但談吐不俗的教授對當今全球化資本主義下的市場運作,做了這樣的詮釋:資本主義全球化到了今天,整個世界的市場機制已經牢牢制約著我們。我們被深深地嵌在這裏面動彈不得,在跨國企業與國家機器的宰制下,每日生計愈來愈難以維繫;但是沒有這個市場,我們更是不可能生存。於是我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是頭髮花白的教授並非要我們就此放棄,而是要從中思考我們的未來,從一點一滴的反省與抗爭中衝撞出新的可能性。

也許,鄔斯巴、他的父親、還有莉莉等中國移工的生命已然走完,但「biutiful」的美麗還沒走到盡頭。



*本片英文官網有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的導演手記,自述本片創作歷程,文字絕美如詩,極力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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