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導讀《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上)

九月底某個週四晚間，慕名去了誠品信義店聽王丹導讀韓寒的《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除了恰好讀了這本至今唯一讀過的韓寒作品，又恰好愛不釋手，也衝著有昔日民運領袖導讀今日文化菁英的新作，不去太可惜。

我遲到了大約三分多鐘，導讀剛剛開始，王丹正要進入正題，現場椅子擺得不多，人坐了六七成滿也才十來個。挑了中間剛好可以將王丹看得清楚的空位坐下。導讀前後進行大約整整一小時，再加上現場問答約二十分鐘，整個活動比預定時間提前十分鐘結束。注意到主辦單位大塊文化有錄影，還特地問了可否拿一份拷貝。工作人員說整段錄影過幾天就會上傳到官網。

如今活動過了十天，官網上一點動靜都沒有，想來不是大塊擺道，就是他們作業未免太慢。不管，這裡先把手邊的筆記整理出來和鄉親分享。我認為這是一次很好的導讀；王丹讀得很細(人長得也比想像中好看)，幾乎是一頁一頁帶我們讀《1988》到大約75頁的地方，帶領我們走進王丹眼中的《1988》。整場導讀認真中時而閃現幽默詼諧，講得流暢而豐富，很有收穫；只是我耳快手慢，記下來的有限，在大塊video上傳之前，謹以自己整理出來的一些筆記，與鄉親分享。

(原活動資訊，從大塊官網抓下來的圖形檔)

首先，為什麼是1988？那年的中國發生了甚麼事？這個年份有何特別之處？王丹認為，《1988》這個書名，加上整本書前面機鋒處處的內容，直指了本書的政治企圖：本書正是要講一個關於六四事件之前、全中國知識份子以理想主義為基礎的政治意識凝聚的年代。醞釀了整個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的政治氣氛，到了1980年代末期已經凝聚成熟，與國家政府對話的氣息已騷動不已，學生運動呼之欲出。然後有了1989的學運與六四事件。韓寒回到六四的前一年去寫那個年代的故事，讓主人翁開著一部叫做1988的旅行車上路，就是要重新去尋找那個世代的理想主義與學運的動力。不言可喻，故事一開頭，主人翁交付自己的任務，駛著旅行車1988去監獄接個朋友，便是要去迎接因當年民運而受困牢獄的學生。

王丹認為，這是《1988》的第一個特點，即書中無所不在的政治隱喻。特別是前面四分之一的部分，無一細節不隱藏著某個政治諷刺，無一橋段不影射某個社會現實。從國道旁公安聯網、卻只要一張車證就能登記入宿的洗浴城，荒謬得超現實的破門臨檢，兒時回憶，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甚麼比從高牆裡走出來更好，雖然外面也只是沒有高牆的院子」(34頁)，等等等等，都是意有所指的政治隱喻。它同時指出在面臨快速資本主義轉型下，中共政府對中國不斷加強控管，又諷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使得其統治漏洞百出的社會現實。物質生活快速進步對比於貧富差距和人的商品化的極端，統治技術的鋪天蓋地對比於社會現實的靈活鑽漏洞，在在顯示出今日中國之荒謬。

因此，荒謬等於現實，現實等於荒謬，便是《1988》的第二個特點。王丹特別就洗浴城內警察破門而入的情節(29-34頁)，說明本書如何從地方執法之虛張聲勢與毫無道理的多疑、破門而入與對待主人翁與珊珊之野蠻、蒐證卻未將攝影機蓋打開以至於需要搬演第二次蒐證等橋段，來表現這種荒誕。當這種荒誕反覆出現，就變成韓寒表達反諷的一種方式。於是反諷便是本書的第三個特點。王丹認為，像是第二次逮捕蒐證的荒誕，這種情節重複的安排已經造成所謂的小說疲乏(個人無法了解的文學術語)，卻因為反諷而成為必要。後來在主人翁憶起小學時爬上旗杆而造成全校轟動時，也順手讓韓寒再次表演了一次反諷。有趣的是，王丹在此示範了中國文字檢查的不可思議：在寫到小時候的「我」從旗杆上掉落到全校學生的書包堆起來的小丘時，「我」感覺到「一本書的書角插了我的小鳥一下」，後來才發現那是一本「高年級的政治書」(42頁)。王丹當場捧著他手上的簡體字版說，原來寫的刺了主人翁小鳥的高年級政治書，在簡體字版裡卻改成高年級教科書，「政治」不見了。關於政治現實之荒謬，關於反諷之反諷，直令人拍案叫絕。

接著王丹帶著我們細讀或許是這本書他最喜愛的段落。這是個出格的故事中的故事，於前後情節無直接關係、卻是個與全書乃至於今日中國息息相關的政治寓言。這段文字不長不短，我全文抄錄如下：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腳下的流沙裹著我四處漂泊，它也不淹沒我，它只是時不時提醒我，你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你就被風吹走了。我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度過了我所有熱血的歲月，被裹到東，被裹到西，連我曾經鄙視的種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對流沙說，讓風把我吹走吧。

流沙說，你沒了根，馬上就死。

我說，我存夠了水，能活一陣子。

流沙說，但是風會把你無休止的留在空中，你就脫水了。

我說，我還有雨水。

流沙說，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夠積蓄起水塘，它在空中的時候，只是一個裝飾品。

我說，我會掉到水塘裡的。

流沙說，那你就淹死了。

我說，讓我試試吧。

流沙說，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頭看看，多少像你這樣的植物，都是依附著我們。

我說，有種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點，讓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們這樣生活著。

流沙說，你怎麼能反抗我。我要吞沒你。

我說，那我就讓西風帶走我。

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底下一看，操，原來我不是一個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作為一個有腳的動物，我終於可以決定我的去向。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個動物。

我要去向我的目的地。我要去那裡支援我的弟兄們。」(45-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