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01, 2014

狼嚎華爾街

華爾街之狼 (The Wolf of Wall Street, 2013)

好萊塢講華爾街的電影很有一些,硬裡子劇情片到浪漫愛情片都有;以股票交易員喬登貝爾福(Jordan Belfort)的前半生故事來側寫華爾街光怪陸離的華爾街之狼是加入這長串片單上的最新作品。

喬登貝爾福初到華爾街時,正逢二十世紀末全球泡沫經濟達到頂點的1980年代末期,金融市場買空賣空的投機事業讓全世界瘋狂,喬登很快摸熟了操作指數、空頭交易乃至於顧客遊說/洗腦心理學等遊戲規則。而這些把戲將使他終身受用。在這一波泡沫經濟於冷戰終結不久後也隨之瞬間崩潰後,喬登服務的交易所關門大吉,卻只是他東山再起的另一契機。沒過幾年,喬登帶著他家鄉挖來的一幫弟兄,從長島玩熟的微型股票仙股(penny stock)捲土重來,再回華爾街時搖身一變成為集內線交易、放假消息、搞人頭戶等非法交易於一身的「華爾街之狼」。

即使無法充分理解華爾街之狼裡面各式股市或暗盤交易的術語與手法,應仍能掌握片中關於華爾街之資本主義運作的兩個重要提示,首先便是自同類型的老祖宗經典華爾街(Wall Street, 1987)承襲下來的逐權宗旨。對於華爾街打滾的金融業各式人等來說,每日在盤中殺紅了眼血進血出,所追求的並非財富、或錦衣玉食、更提不上甚麼總體經濟成長,他們要的是權力,而權力來自這些數字的追逐,至於隨之而來的財富與地位,都只不過是紅利。乍看之下似乎難以理解,擠進全球金融業的頂級菁英圈不就是為了錢嗎?但轉個彎想,資本主義泡沫經濟走到所謂金融商品的買空賣空這階段,已是全新的時代,如果另眾生瘋狂的是些看不到摸不著的選擇權、期貨、股票指數,那麼這群禿鷹所追逐的又豈會是有形體且實則無聊至極的別墅跑車美酒?也因此,這些華爾街狂人擺盪在數字與性癮毒癮之間,或許如片中所說,是要讓身體透過性與毒品來釋放瘋狂追逐數字所帶來的壓力;但換個角度想,對於數字、性與毒品的陷溺,又何嘗不是超限慾望的體現?

至於要如何將虛無飄渺、來路不明而且幾無價值可言的廢紙大批大批塞進客戶的用本片的慣用語彙屁眼,便是本片第二個重要提示。在喬登到長島的破落交易所應徵工作時,他為在場所有人、包括我們觀眾示範了如何以絕頂唬爛功利的驚人口才推銷這些華爾街菁英擦屁股都不屑的仙股。自此至片終,本片不斷提醒我們,資本主義商品市場的必勝法則絕非商品本身的品質良莠,而是在於推銷;而掌握推銷關鍵的話語術,大可一路追溯到西方早在古希臘哲人就開始視為教育重點並勤於練習的修辭學。若點石可以成金,則具有神奇力量的不是魔杖而是三寸不爛之舌,擁有舌燦蓮花的口才,不但能把廢紙變成大鈔,還能教人買得大呼過癮。

大部分關於華爾街的電影都帶著某種警世訊息,或謂故事主人翁如何迷失墮落、或謂華爾街的金錢遊戲如何吞噬人性。華爾街之狼確實也帶著那麼點冷看荒唐人間的殘酷,但它對喬登的其人其事不但沒有全盤否定,甚至還有些可愛。作為第一人稱的故事主人翁,喬登的性格當然較其他人物立體得多,而喬登性格的立體不僅表現在他陷溺於投機及藥物與性上癮而難以自拔,也表現在他對身邊戰友的無比信任與包容;包括唐尼等人在內屢屢出紕漏,使他最後終於被FBI逮住之際,他仍然願意原諒這些戰友,並且幾乎無條件地情義相挺直到最後一刻。而回到喬登自己,他能夠在藥物與性的雙重癮頭下幾乎毀了自己的生命與事業,竟然也能大夢初醒般轉眼戒除酒癮藥癮。除了匪夷所思之外,也不得不驚嘆喬登若非意志力超乎常人、就是體質與眾不同。無論如何本片並非喬登沉淪華爾街的殘酷物語;坦白說,這個喬登荒唐史還挺溫暖可愛,甚至有些勵志。

以描寫社會中下階層尤其是黑幫故事起家的馬丁史柯西斯,近年作品與風格愈走多元(卻也愈難合我意)。此番在題材與風格上選擇重鹹、華麗、兼具黑色幽默的譏嘲色彩,看似與影迷熟悉的史柯西斯相去甚遠,但若從電影有如鎚頭重擊的力道和據說創電影史上髒話最多的紀錄來看,《華爾街之狼》仍不脫史柯西斯的調調。還有一點耐人尋味的是本片刻畫的這群喬登幫徒,相當生動地呈現他們走偏鋒(炒仙股)、行險路(人頭戶)、與行政司法單位周旋(證管會FBI…)、搞檯面下手腳(內線交易兼放假消息)等見不得光的勾當,偏偏他們又玩得如此熟練起勁、殺氣騰騰,這些華爾街禿鷹般的嗜血生態在史柯西斯的鏡頭下,竟與搞黑幫沒啥不同。且看任何一段喬登與娜歐蜜在婚後的互動,別墅裡、臥房內、停車屏中或遊艇上,那種言語交鋒時的粗暴與互不退讓,根本是《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 1990)的金融漂白版本。

這種將黑幫電影的敘事或美學範式巧妙套用到金融商場運作的借喻(有別於所謂的黑金故事),應是好萊塢影史上少有的漂亮玩法。但可惜之處或許也在於此,喬登的第一人稱敘事加上史柯西斯陽剛味十足的電影美學慣性,使得華爾街之狼只看得見男性觀點,所有的女性角色照例淪為陪襯或男人玩物。在華爾街這條必須殺進殺出才能生存下來的殘酷大街,女人闖進男人主宰的圈子得要先學會男人的遊戲規則才有辦法立足,這或許有他的道理。我只是覺得可惜,史柯西斯如此使力成就的三小時巨構,仍是只看得見女人、卻聽不見女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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