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01, 2015

黑澤明經典數位修復 生之慾 (生きる, 1952)

(意外找到此版本海報,感覺有點...想笑)
日本電影在世界影壇地位甚高,論影響力論藝術高度莫過於兩位門神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當然,二十世紀中葉的重量級日本導演還有幾位,但這兩位產量大、創作生命長、作品水準也整齊,各有鮮明風格,故招牌響亮,足堪門神。隨著近年來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陸續數位修復完成並引進國內,也該輪到黑澤明了,此番傳影互動(ifilm)的黑澤明數位修復影展,一口氣引進便是十部,占了黑澤明創作生涯長達半世紀、共三十一部作品的三分之一,相當豪氣。

《生之慾》雖然算是黑澤明導演生命早期的作品,但若以作品推出的量來看,是他三十一部電影中的第十三部,已屬於逐漸走入青壯期的作品。本片故事相當簡單直接,講的是生活數十年如一日的公務員渡邊面臨胃癌噩耗的衝擊與人生轉變的故事。渡邊戡治過去二十多年來在東京市公所任職,如今穩坐市民課長的位置,風平浪靜、等著領退休金的生活一朝被胃癌徹底擊垮。得知生命僅剩半年的渡邊,難以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萬念俱灰下不再工作、卻也不知還能做甚麼。逃避人生的過程中,他先後遇到落魄作家與同樣在市民課任職但決心求去的年輕女子小田切。經歷半個多月的逃避與茫然,渡邊終於從充滿生命力的小田切身上找回對人生的熱情,回到市民課長的位置,燃燒他最後的半年生命。

本片花了很多力氣,特別是使用相當多渡邊的臉部表情特寫,透過這個角色面對死亡大限的驚懼與不知所措,來表現存在主義式的現實荒謬。但黑澤明企圖心不只於此。早在二次戰敗、美軍託管尚未結束、日本經濟也還未邁入復甦的1950年代初,《生之慾》就用電影開場民婦到市公所申訴的橋段,直白地批判公部門的官僚。有趣的是,渡邊所體現的東京市政單位,是一個龐大的麻木、盡推託之能事的國家機器,而渡邊得知自己罹患胃癌後的震驚、愕然、逃避,與他之前的麻木公務員人生,實質上並沒有太多差別。電影突顯了這一層的荒謬,才使渡邊偶遇落魄作家後,兩人在東京的夜生活找樂子的故事,開始為渡邊宛如一灘死水的生命帶來些許刺激。

雖然我個人認為渡邊闖進夜東京的橋段略顯空洞且冗長,但它仍是發揮了承接作用,讓渡邊意識到,在燈紅酒綠中尋歡作樂,只是逃避問題、只讓自己加倍空虛。苦無出路的渡邊,直到街頭巧遇小田切,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樂天、熱情洋溢的青春所著迷;他屢次邀約小田切,最後更開口問她,只想要知道她身上充滿生命力的秘密。當然,渡邊不可能從小田切口中得到答案,因為小田切自己不知道、渡邊也問不出關於生命力所由何來的秘密,秘密不是青春、也不在於逸樂,只因生命本身就是解答。後來是渡邊自己終於參透,才重新開啟他人生最後六個月的生命。渡邊的餘生也總算因此活出了「生命」。

這裡可以稍微岔題一下,看看《生之慾》如何循序構築故事。如果我的估算沒錯,全片篇幅長達近145分鐘的《生之慾》,可粗分為前中後、各約50分鐘的三等分,各鋪陳渡邊從發現胃癌到死去的過程。之前提到電影開場嘲諷日本國家機器官僚與麻木、渡邊發現罹患胃癌、偶遇落魄作家並同遊夜東京、到發現尋歡不足以得到心理解脫,這一大落可視為渡邊人生危機的引爆與擴散,篇幅大約為50分鐘。接下來,渡邊在街頭巧遇小田切、帶小田切回家簽她的離職同意書,因此讓家人誤以為渡邊的脫序行徑肇因於外遇、卻也讓渡邊因此與小田切結緣,幾番同遊且讓渡邊驚異於小田切的活力。這一大落是渡邊的摸索,對於生命意義的再啟蒙,收尾在餐廳中渡邊的醒悟,身旁一群年輕人的生日宴會上高唱的生日快樂歌,巧妙地成為渡邊新生的主題曲。這一落的篇幅大約也是50分鐘。

最後一落相當特別,並未直接交代渡邊覺醒後、重新回到公務員崗位燃燒餘生的過程,卻是直接切到渡邊的喪禮,以50分鐘的篇幅,透過市民課同事在喪禮場上回顧渡邊生前最後半年的轉變。它的特別之處不僅在於敘事主體渡邊嘎然中止、由眾人的敘事視角取代,也在於它推翻全片至此所採用的線性敘事、在喪禮現場與回溯渡邊生命最後十日之間來回插敘,使電影突然變得活潑起來。也是透過眾人交談與拼湊各道線索,我們得以較完整地看到渡邊如何展現卑微卻堅韌的意志力,完成地方公園建設的任務。

當然,首尾呼應的《生之慾》,並未忘記電影開場對於官僚的嘲諷,片尾在渡邊的熱情與啟發的同時,狠狠拉回東京市公所的官僚現實。對渡邊來說,整個世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六個月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但是這個世界本身並沒有太多改變,麻木的繼續麻木,推託的依舊推託,即使有振奮的、激昂的吶喊,或許也只是酒過三巡的嘴砲而已。

或許這世界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改變的。那改變是渡邊用盡他生命的最後一點力氣所催生的公園。本片另一個首尾呼應之處,是渡邊屢屢吟唱的歌曲〈去日苦多〉(ゴンドラの唄)。這首大正年間問世的歌曲(正確來是大正三年、即1914年),在片中第一次由渡邊哼唱時,是他得知罹患胃癌噩耗、在極度沮喪下;當時渡邊的歌聲如泣如訴,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到了片尾,藉由喪禮場上眾人的追憶,得知渡邊在過世當晚,坐在公園裡的鞦韆上,再度輕聲吟唱這一支曲子,歌聲卻溫柔愉悅。這首勸君珍惜光陰的歌曲,渡邊至少唱了三遍,從前幾次的哀嘆到最後的滿足自喜,將渡邊對於生命的感受與體認,作了最感人的詮釋、也是最完美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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