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之人

一路順風 (2016)

鍾孟宏在國內青年世代的導演中算是獨樹一格，作品質感、敘事密度皆高，有種不流俗但濃烈的「台味」(並因此甚得資深學者林文淇欣賞)、並往往透過有強烈荒謬感的故事情節或人物境遇而營造出一種特殊的幽默，同時卻也以成熟的藝術高度而為金馬常客。這麼一路說來，鍾孟宏滿有一種黑色幽默版張作驥的感覺。事實上兩人還真的在2010年交過手，當年金馬獎正是鍾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第四張畫》對決張的第一部女性題材作品《當愛來的時候》，最後兩大獎由鍾孟宏抱回導演獎、張作驥則帶走最佳劇情片大獎。

鍾孟宏創作至今十年，到《一路順風》已是第四部劇情長片，若加上2006年初次出手即令國內影壇驚豔的長篇紀錄片《醫生》，剛好是兩年一部作品，步伐穩健。有別於前作《失魂》(2013)頗有幽閉色彩探討生命/靈魂無出口的困境，《一路順風》以寶島南北走透透的公路電影格局，構築平行又交錯的兩條軸線，分別演繹販毒黑道濺血家變、以及計程車運毒生波衍伸出的兩個男子的故事。電影開場是前往泰國談毒品生意的寶哥(戴立忍)遇險歸來，與夥伴庹哥(庹宗華)一路聊到新聘的運毒小弟納豆(納豆)，帶出納豆搭上老許(許冠文)的計程車，南下嘉南平原的途中頻遇驚險，更峰迴路轉遭逢庹哥手下小梁(梁赫群)、阿文(陳以文)聯手殺害大哥的家變。最後寶哥代庹哥清理門戶，而計程車雙人組則於電影尾聲在雲林海線附近流離，吃了一頓小籠包早餐。

雖然電影以寶哥在泰國談毒品生意以及寶哥庹哥的閒聊扯淡開場，約15-20分鐘後才由寶哥之口帶出新招聘來運毒的納豆，但以本片中心其實是納豆以自己藝名演出的「矮騾子」，他也恰巧是本片兩條故事線唯一的交會點。納豆以與其藝人形象反差極大的極度內斂壓抑詮釋的這位運毒小弟，乍看頗像隨處可見不太修邊幅的普通男子、卻也是個背景模糊的人物，除了不務正業、偶而順手牽羊偷車之外，我們只從他在計程車上與老許的交談中得知其身世：他有個只存在相片中的父親。也是在一路向南的車途中，計程車司機老許的箇中辛酸由他娓娓道來：二十年前(九七大限？)由香港來到台灣以自由自在的小黃事業維生，從此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卻沒能從成家立業獲得任何成就感，反而在家人前嘗盡世態炎涼、連卑微的生日心願——與丈母娘和妻小一起吃小籠包——都無法實現，如今落得只能在計程車上度過餘生。

納豆與老許這對計程車雙人組，分別以運毒載人為業，一者為物一者為人、然性質都是搬運。換句話說，他們的工作是在不斷地移動中進行完成的。而這樣的工作本質也映照他們的生命，納豆無親無依、老許有家卻不得歸，也都只能永遠陷在如此無可奈何的飄蕩人生。但豈止是納豆與老許，包括寶哥、庹哥、阿文、乃至小梁小吳等人，都是在這塊土地上晃蕩來去、沒有家的人。如果說《一路順風》有任何國族或時代寓言的詮釋空間，我想或許就是透過這些有如孤魂野鬼般失根的人物，來影射台灣當今流離變動、看似清楚卻又常感茫然不安的自我定位。那種惶惑可能來自於變幻莫測的外在環境(黑道角頭鬥爭隨時可能遭手下背叛)，也可能來自背景紛雜多歧的內部因素(跨國與本土黑道、移民港人、台客)。而最令人困頓者也在於此：這裡的失根並非沒有家，卻是我們就在家裡、卻感到尚未回家，或者我們始終在家、但家卻變了，無可安居的人只好永久飄蕩。

置入繁多紛雜符號的《一路順風》因此有個多重指涉的文本，每每逸出故事本身，整個觀影過程頗富解碼樂趣；除了上述提過的移民港人等，(鼎泰豐)小籠包的文化符碼之直白已無需多言，寶哥跟班小吳(吳中天)屢屢出神的失魂狀態也耐人尋味。然鍾孟宏野心不止於此，本片在類型元素與電影美學也表現不俗。本片的公路電影格式還混摻黑道幫派電影的元素，在開場那寶哥在泰國遭遇生意夥伴因猜疑而打算滅口的戲碼，就開門見山點名這個部分，而寶哥代被手下槍殺的庹哥清理門戶、由小吳「執刑槍決」小梁並刑求阿文的戲碼，手段兇殘與高度寫實，令人頭皮發麻的程度絕對是近年來國片罕見，水準直逼虐殺影片。至於美學方面，鍾孟宏/中島長雄風格獨具的攝影，已使他自《第四張畫》以來連續三度入圍金馬最佳攝影獎，斐然成績自無爭議。鍾孟宏也承襲台灣新電影三十年來的獨特人文關懷，善於透過特殊地點或場景呈現如廢墟般的台灣；《一路順風》勘景能力令人讚嘆，在中島長雄的鏡頭下，捕捉台北街角、南台灣的廢棄遊樂園、濱海省道、阡陌相織的農村，竟無一處像我們熟悉的寶島台灣、倒像是破敗荒頹的落後國度。單單是這些充滿超現實色彩的異國情調場景，就該讓金馬頒座特別獎，而甫出爐的金馬獎也真的將美術設計獎頒給本片美術設計趙思豪(可惜也是本片唯一金馬獎項)。

或許是因為《失魂》開高走低，票房與影展皆無甚斬獲(雖然金馬獎入圍了導演等五獎項)，這次《一路順風》找回納豆、戴立忍、以及照片出演的金士傑等《第四張畫》班底，頗有回神歸位的意圖。本片更神來一筆從香港請來老牌諧星許冠文，奉獻他的國片第一次；配角部分則還有陳以文、庹宗華、吳中天、梁赫群，若再把客串性質的陳玉勳、還有各只有一個鏡頭的林美秀、莊益增算進來，演員陣容堅強，也算是一種電影人同樂會。這些功力深厚的演員在鍾孟宏再度身兼編導及攝影三職的高明調度搭配下，果然讓《一路順風》在今年金馬獎獲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雙男演員獎等八座獎項最多提名，不但讓鍾孟宏連續三部作品都入圍導演獎(還有中島長雄的攝影獎)、也是他至今入圍最多金馬獎項的作品，雖然最後只得一項技術獎，卻足以說明鍾孟宏獨到的視野與創作能力，在後新浪潮世代的同儕間少有能同場較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