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26, 2017

看倌笑嘆井中蓮

(這款海報道盡本片精彩之處,創意令人拍案叫絕)
我不是潘金蓮 (2015)

華人圈子裡能編、導、演俱佳的極少,能做到其中兩樣已經非常厲害,而且多是編導,少有兼顧台前幕後、既編又演或能導也能演的。香港新浪潮以來造就不少多才多藝的能手,但演員出身的如張艾嘉爾冬陞,後來做了導演就不太演戲;成龍和曾志偉則是早年既演又導(曾志偉早年編劇居多),後來都不再執導演筒。台灣新電影打造的一批手工業大將則多是編導並進,如今也有鍾孟宏這種身兼編、導、剪輯、攝影,而且成績都很出色的怪物,但幾乎沒有人剛好也能演戲的;侯孝賢當年演《青梅竹馬》(1985)入圍金馬影帝,以一票之差敗給《等待黎明》的周潤發,但侯導在銀幕前風光也只這麼一次,多年後終於有個李康生,憑《郊遊》(2013)做了金馬影帝,也導了長片佳作《不見》(2003)和《幫幫我愛神》(2007)。

中國當今能導又會演的,首推姜文和馮小剛;兩年前以《一個勺子》(2014)和《軍中樂園》(2014)抱走金馬男主角、男配角、新導演三獎的陳建斌,是另一少見例子。無比自負、也早以作品證明自己很可以自負的姜文就不提了;馮小剛則是極少數在金馬獎同時拿過編劇(2005《天下無賊》最佳改編劇本)、表演(2015《老炮兒》最佳男主角)、導演三類獎項的「怪才」。馮小剛算是有些葷腥不忌,以小品喜劇起家,能拍高度商業化的娛樂片《非誠勿擾》系列,也拍國族色彩鮮明而符合政治正確的《集結號》(2008)、《唐山大地震》(2011),去年則風格一轉,推出商業氣息淡且黑色幽默十足的《我不是潘金蓮》,並一舉拿下金馬最佳導演獎。

改編自劉震雲同名小說的《我不是潘金蓮》,以江西南部偏鄉縣市的村婦李雪蓮因假離婚反而變真離婚的紛擾為起頭,講述李雪蓮從地方法院一路告狀到北京的故事。原本白紙黑字、離婚已成事實殆無爭議的簡單案件,因為地方法院與政府擺個官僚架子草率了事,加上李雪蓮的前夫秦玉河一句「李雪蓮?我看妳是潘金蓮吧」,讓李雪蓮這口冤氣無論如何吞不下去,因而層層上告到縣府市府、最後直奔京城,並陰錯陽差闖進人民代表大會,演變成十年不墜的北京告官大戲。十年來各級地方官先後丟了烏紗帽,從鄉鎮到縣市,各級首長對告狀的李雪蓮既戰競又頭疼不已;而始終要為自己爭個「理」字的李雪蓮,除了必須和各大小父母官周旋,也還要應付彷彿隨「潘金蓮」三字而來的爛桃花,尤其是暗戀她二十載的青梅竹馬。從頭到尾,真正好好聽她說、也願意好好跟李雪蓮說句話的,似乎竟只有她牽進牽出的那頭牛。

以潘金蓮為題點出一個女子的名節之事,自然是直指當今中國、乃至於含涉現代女性的整體處境,雖在二十一世紀,封建父權仍然深深滲透在文化的每寸肌理,陰魂不散,不但男性藉此說長道短,女性也多還將貞操名節看得極重。「潘金蓮」千年來作為敗德女子的污名,「良家婦女」避之唯恐不及,恰正說明女性貞節觀的改頭換面,以千年來看似乎幅度不大。至於李雪蓮重重告狀,一女子力搏整個國家官僚的故事,則與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1992)遙相呼應;相隔25年,秋菊和李雪蓮都爭個道理,只是要個說法,而最後兩造多少都算個悲喜劇,差別只在於,秋菊贏了官司,讓村長給押走了、卻不是秋菊所願,而李雪蓮最後則因為秦玉河橫死、她卻告不成狀。秋菊與李雪蓮最後都得到她們想要的,卻也不是照她們想要的方式得到。

而李雪蓮真不是潘金蓮,但為何要證明這件事這麼難?這故事裡的關鍵事主,除了李雪蓮,就是她的前夫秦玉河,但為何從頭到尾,我們卻不見秦玉河好好為這問題說幾句話?《我不是潘金蓮》的重點正在於此。李雪蓮想要藉由國家體制的公權力,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並非紅杏出牆的潘金蓮;但以她村婦的身份,自然不會明白,假結婚與名節清白是道德議題,不歸律法所轄。但更重要的是,官僚機器的運作,往往層層卸責、推諉搪塞,華人官場文化更是如此,是以不論雪蓮金蓮,任何真相都會在這國家機器官僚體制的拖磨中消蝕殆盡。乃至於保烏紗、做門面的官場文化,重視的從來都是官樣文章,因此李雪蓮所告的狀,成為眾官宣揚功績、攀關係、做人情、冠冕堂皇一番的手段,是以只要各級領導能對李雪蓮的狀說兩句體己之言、擺出道貌岸然的姿態,秦玉河說法如何,只需要一分鐘也就足夠。而在那一分鐘裡,我們也只看到秦玉河盡訴苦楚,而縣官也並非真想解決他—秦玉河的問題;他只想解決他們—官兒們自己的問題。那麼,李雪蓮或秦玉河,他們的問題怎會重要、他們的說法又有誰真的在乎呢?以至於省長領著一車官員親臨李雪蓮家,喝碗牛骨湯、聽她的說法,而李雪蓮真說了,卻沒人相信。雪蓮無端成了金蓮,而後更吃了黃蓮,有的苦,都說不出,只能盡付在京城市集的一場哭嚎,淚水和喊叫聲都成她的狀詞。

當然,以馮小剛位居政協的身份,不會這麼明目張膽譏諷中國政官。他讓《我不是潘金蓮》帶了那麼點黑色喜劇的情調,從李雪蓮告第一狀的執法地方官、上到省長,甚至可以說《我不是潘金蓮》讓整個故事裡沒有人是壞到骨子裡,所有的官似乎如省長儲敬璉所說,都想幫李雪蓮解決問題。省長還以官大學問大的智慧,說出不無哲思洞見的「因小失大」經治之道。而本片的黑色幽默便在於,片中由下而上的所有地方官,都在步步揣摩上意、層層推諉套利的算計與自作聰明中,卻又總是弄巧成拙、屢見窘狀而天真可愛;這些官員因而個個都是丑角,究其姓名,王公道、鄭重、史為民、賈聰明,也盡是充滿嘲諷的設計。相較之下,反而受盡委屈的李雪蓮、充塞情慾的廚子趙大頭,居然顯得過於執拗而無謂、徒然貪嗔痴了。官場政治很容易造就黑色喜劇,在於顛黑倒白、荒謬至極;一場省長領著各級官員到李雪蓮的店喝碗牛骨湯的戲,就道盡這種荒謬與黑色幽默。然而,這可笑、好笑之餘,諸般荒唐卻往往都是真的,則暴露這幽默底下的黑色,是令人不寒而慄、無法透視的官僚政治黑洞。當然,以黑色喜劇譜寫李雪蓮的冤屈與中國官場,畢竟較能創造模糊空間,足以讓馮小剛迂迴偷渡他想要的政治批判,確實是相對保險的作法。

如果說《我不是潘金蓮》有什麼對於當前中國官場更深刻的針貶,或許都拐彎抹角收斂在形式裡了。而也必須關照馮小剛在這部片所做的影音安排,考量他高度自覺、風格鮮明且獨特的處理,才更能清楚認識本片的美學形式作為電影敘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何譜織李雪蓮的處境、李雪蓮故事的荒謬、與人面對官僚體制深沈的無力感。從一開場馮小剛以聲音出場、在長方形的銀幕上出現或如玉盤又似顯微鏡的圓形景框、以及景框裡以歐洲宮廷女子姿態現身的潘金蓮圖像,《我不是潘金蓮》便清楚表示美學形式會是本片重點(潘金蓮的歐洲形象以及完全迴避異化翻譯的英文片名I Am Not Madame Bovary也是高度自覺同時兼具黑色幽默的安排)。這樣的影音安排,更由馮小剛以導演/說書人的身份,現身並貫穿整部電影,與李雪蓮等人物串織而成的故事本身同為敘事者,同樣是高度自覺的安排。

在接下來近兩小時半的重量級篇幅中,李雪蓮在家鄉的片段,都以圓形景框呈現,並且從電影開始到李雪蓮進到北京城為止,音樂一律是震撼力十足且漸次摧強的擊鼓。圓形景框既似窺視也窺奇的萬花筒,引領我們觀看李雪蓮悽苦難明的荒唐奇景;圓形的景框卻也像望遠鏡、或井口,讓我們看到受地域階級與性別等身份侷限、被牢牢困住而無法逃脫的李雪蓮,在馬戲團堆疊高潮般的撼人鼓擊下,狀告詐欺敗訴、遭前夫金蓮之謗、設計謀殺又不成,終於上京。李雪蓮一到北京,電影立刻轉為1:1的正方形景框,而到了京城無處可依的李雪蓮,找上唯一認識的青梅竹馬同鄉趙大頭,無巧不巧這趙大頭任廚的正是人大代表開會的政治重地;轉換為正方景框後瞬時開闊的視覺,搭配由鼓樂轉換為絃樂演繹格局平穩的旋律,也正呼應銀幕上人大代表會場的明亮俐落、(不無諷刺的)堂皇莊重。如果說圓形景框的李雪蓮故事道出主人翁的困境,那麼馮小剛藉著正方景框的李雪蓮故事以及其所呈現的視覺與聽覺上的對比,清楚地突顯電影敘事走向嘲諷的轉折。最後李雪蓮放棄告狀,在京城開店營生,十年告官的過去已成雲煙;到了這個結局,電影則(應該是)採用極寬闊的1:2.35寬銀幕,而配樂也再次轉為悠長雋永的絃樂,彷彿也呼應李雪蓮學會放手的心境,電影也以我們最主流當代的影音格式作結。

如此,馮小剛在《我不是潘金蓮》使了些小聰明、也相當巧妙地將電影的美學形式與故事切分為三個段落並相結合,成就了一個終究流連在性別與政治傳統的現代社會的故事。和質樸中見充沛創作活力的《秋菊打官司》相比,《我不是潘金蓮》或許略嫌隔靴搔癢、也太多討喜算計(精緻構圖與鏡頭運動、面面俱到的人物刻畫、喜劇調性),但若能藉此吸引到更多觀眾並提點中國官場怪現狀且進而引起共鳴,也算不錯了。

*放映週報上,黃香的評論從中國戲曲的觀點、包括中國戲曲中四個女子典型的並用,來看《我不是潘金蓮》的精彩,文章也極佳,非常值得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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