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07, 2017

女神入凡塵的現代希臘神話

神力女超人 (Wonder Woman, 2017)

或許是去年夏天出清不少,今年好萊塢暑假檔的超級英雄電影頗安靜,漫威的X戰警、復仇者聯盟兩大系列都還未見新作。六月第一週的檔期,終於有超級英雄電影(且應是六月僅有的超級英雄片),為今年超級英雄大戲揭開序幕。強勢登場的DC正義聯盟宇宙系列作的《神力女超人》,主人翁卻不是典型的「超級英雄」。

這位擁有神力又美麗動人的超級英雌,不但是DC名號最響亮的女性人物,即使在漫威也沒有地位與重要性足以與之抗衡的女性。若從1978年的《超人》(Superman)算起,到1989年的《蝙蝠俠》(Batman)四部曲、乃至2005年Christopher Nolan再啟的《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DC將旗下最受歡迎的超人與蝙蝠俠先後搬上銀幕已多達十來回,2011年也推出票房與評價雙敗的《綠光戰警》(Green Lantern),卻一直到去年的《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Batman v Superman: Dawn of Justice, 2016)才讓神力女超人正式登場。在那不到半小時的片尾大亂鬥的高潮戲中,神力女超人強勢出場所捲起的魅力,完全搶走超人與蝙蝠俠的光芒。說這是遲來的正義或許不算過份,電影的電腦特效時代至今二十載,神力女超人終於有了她自己的專屬電影。

自從電腦特效時代來臨所帶動的新一波超級英雄電影、也就是2002年的《蜘蛛人》(Spider-Man)以來,起源故事(origin story)以及人性/故事/色調陰暗面大抵是兩道主旋律。《神力女超人》並無例外。本片甚至花了足足三分之一的篇幅,交代神力女超人黛安娜的天堂島以及清一色女戰士的亞馬遜族人出身。黛安娜的神性使其故事有神話學色彩,其背景近似於超人與索爾,但這三「人」卻又其實是完全不同的超級英雄/神話故事。超人的神性來自於他的外星人身份,雖然他成長於美國,浸淫於美國鄉鎮文化,但他始終不是人類,且超人在成為超人後以人類(福祉)捍衛者自居,其能力與思考邏輯使他就某方面來說外於人類、甚至可以說是高於人性的。至於脫胎自北歐神話的索爾更是自天而降,從頭到尾不曾生活於地球,既不理解世事、也無意久居人間;對這個世界來說,索爾的到臨只是一場意外,於重大事件時才會出現的造訪者。

但神力女超人不同。黛安娜與亞馬遜一族雖然起緣於古希臘神話,並且自始至終避居於有如世外桃源的天堂島,但黛安娜成為神力女超人的過程之異於超人(或是索爾),不僅在於她來到人世時就已經是超人之姿;黛安娜/神力女超人的長成更有著雙重意義:黛安娜不僅在(模擬)具體的歷史過程中、而非封閉的故事宇宙中展現神力,黛安娜成為超級英雄的過程,也是她成為「人」的過程。座落在地中海一隅但與世隔絕的天堂島,因海戰而被一次大戰拉扯進人間;墜機落海的美國間諜為黛安娜搭救,而在亞馬遜古老傳說中長大的黛安娜,認定人間烽火必定是亞馬遜女戰士一族的死敵、戰神亞瑞斯的詭計。黛安娜相信她的使命就是阻止亞瑞斯,因此要求隨間諜離開天堂島,進入人間、遠赴戰場,在和談前夕、德軍將領密謀發明毀滅性毒氣之際,親手了結亞瑞斯、終結這能結束所有戰爭的戰爭。

正如所有超級英雄的起源故事都是成長故事,《神力女超人》也是黛安娜的成長故事。同時,有別於超人或索爾,黛安娜的成長除了是認知到捍衛正義與人類旨趣等超級英雄使命,也是感同身受混雜世間所有良善美好與醜陋苦痛等情狀的成長過程。對現代世界史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西方頭一次領受大規模殺戮、毀滅、苦難與哀痛的事件,慘酷之程度超越歐洲本土所能想像。而這也是黛安娜來到人間所見證領受的。天真無邪的黛安娜如同二十世紀初浸淫在科技不斷躍進的樂觀進取現代性之中的歐美主流社會,面對眼前的浩劫,無法相信人性還有所謂的良善與美好,甚至一度崩潰,認為一切正如母親亞馬遜之后所告誡,凡人不配得有她的護佑。行過人間煉獄的黛安娜,正是在現代世紀起飛之初即見證浩劫的歐洲人,這世界帶給她/他們的是真正的成長:除了要面對不斷襲來的幻滅與絕望,也必須同時保有對人性任何良善的一絲希望。

就這一點來說,以古希臘神話人物「穿越」到真實歷史世界為基礎的《神力女超人》,不但是個成長故事、還是極端入世的超級英雄成長故事。那麼,墜海於天堂島外、為黛安娜拯救的美國間諜,與其是誤闖仙界的凡人,更像是接引黛安娜進入充滿七情六慾、善惡兼備的凡俗世界領受震撼教育的使者。而黛安娜的成長歷程所要踐履的使命,即殲滅戰神亞瑞斯,成了終結這場旅程的成年儀。在亞瑞斯現身,進而告知黛安娜的身世之謎,並且表明自己以宛如撒旦之姿在世間醞釀多年的大計之際,對黛安娜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當黛安娜要實踐弒神使命、斬殺戰神時,亞瑞斯說,我是真實(truth)之神。意即亞瑞斯多年來的計謀並非為了毀滅人類,而是暴露人性自相殘殺、醜惡的真實本質。亞瑞斯究竟為帶來無情戰火或是展露真相的神祗,其實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也是耐人尋味者,在於當亞瑞斯自道是「真實」之神時,他在說的或許其實是「幻滅」(disillusionment),對於人性的幻滅,對於人世間不再有神性、不再敬神畏神的幻滅。而黛安娜弒殺化身為戰神、真實/幻滅之神的亞瑞斯,不僅完成她對亞馬遜族人的允諾以及自己的使命,也是透過這場成年儀,擊敗幻滅、重新肯定人性中的良善。

雖然《神力女超人》如此的故事架構,和古希臘神話故事原有設計相比已更動太多,但就電影本身來說堪為因時制宜的改編,並以有血肉的成長故事來襯托黛安娜這位女性英雌人物。DC漫畫一直以來都缺乏夠好的故事來突顯它所創造出無數其實極有英雄性格的人物,過去三、四十年來,除了少數幾部作品如Richard Donner創造的超人奠定超級英雄光環、Tim Burton打造暗黑華麗哥德風的蝙蝠俠、以及Christopher Nolan的犯罪寫實版本蝙蝠俠,大多作品都因單薄虛弱的故事而無法在超級英雄類型作品中留下痕跡。Patty Jenkins自從同志題材的《女魔頭》(Monster, 2003)在大銀幕初執導演筒後,轉入小螢幕打滾十餘載,此番重返大銀幕成績不俗(也要佩服製片廠的勇氣),將《神力女超人》拍出希臘神話人物走入現代人間的神采,更有為女性同胞在超級英雄類型中開疆闢土之功。她能夠延續Zack Snyder為Gal Gadot衝出的萬丈光芒,顯然黛安娜未來幾年將縱橫DC故事宇宙,無人能攖其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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