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14, 2017

《源泉》:Roark自白

有機會接觸到美籍俄裔作家Ayn Rand的《源泉》(The Fountainhead, 1943),是經由弟與弟妹的介紹,才知道有這麼一號奇人奇書,也才有緣得見近年來看到最精采豐富的戲劇作品(但我看戲的次數極少,取樣不足,大概這評價也沒什麼參考價值吧?)。日前才來到台灣國際藝術節公演的同名劇碼《源泉》,是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的作品,全劇長達三個半小時,若加上中場休息則有四小時的長度,但鋪陳有序,漸進推展的故事到了後半段當真令人目不轉睛。《源泉》的故事以Howard Roark為核心,透過二十世紀初建築師的創作理念遭逢市場利益運作下社會現實與人性懦弱的誘惑、摧折、收編、擺佈,來審視資本機制與個人主義的拉扯。

到了劇末,Roark因為一樁宛如恐怖行動般的罪行而受審判。站上被告席的他娓娓道出的一段長達五分鐘的自白,我認為是全劇的高潮。即使是長達三個半小時的劇目,五分鐘自白或許也稍嫌說教了些;但顯然Ayn Rand將她整部《源泉》欲傳達的理念濃縮在這段自白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她對個人主義毫無保留的推崇,幾乎可單獨作為個人主義宣言。固然這段自白有些部分遊走在個人主義與法西斯的邊緣,不過Ayn Rand頗有自覺地踩在那道敏感的分際線上不致竟爾逾越,同時煽動力之所至,說振奮激昂也不為過。我找來中文版小說,還原這段相當長篇的自白,擷取其中的八成,與同好分享:

「幾千年前,最早的人類發現了如何生火。他很可能就是被燒死在他教他的兄弟如何點火的樹樁上。他被認為是與人類所害怕的惡魔打交道的壞人。然而,此後人類就有了火來取暖,烹煮食物,照亮洞穴。他給他們留下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禮,把黑暗逐出了地球。數個世紀以後,出現了發明車輪的第一個人。他很可能就是在他教兄弟如何建造車輪的車架上,被處以馬車撕裂的極刑。他被認為是一個冒險闖入禁區的越軌者。但是,從此,人類就有了跨越任何界線與範圍的能力。他留給了他們未曾想到的厚禮,他也打開了世界之門,開闢了通向世界的道路。

「那個桀驁不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個人,站在人類有關自己起源記載的每個傳奇開端。普羅米修士被鎖在岩石上任憑禿鷹撕裂啄食——因為他從眾神那裡偷來了火種。亞當被判罪受苦——因為他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無論是什麼樣的傳說,在人類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人類知道他自身的光榮是與那第一個人分不開的,而且清楚那個人為他的勇氣付出了代價。

「經歷了多少個世紀,總會有人在新的道路上邁出寶貴的第一步,而他除了自己的先見與洞察力之外,並沒有任何別的裝備。他們的目的各不相同,可是都有這樣一個共通性:他們邁出的那一步是第一步,那條道路是前人沒有走過的,那種想像力和洞察力不是模仿和剽竊得來的,然而,他們得到的答覆卻是仇恨。那些偉大的創造者——那些思想家、藝術家、科學家、發明家——在他們那個時代都是特立獨行的。每一種偉大的新思想總是最先遭到反對。每一種偉大的新發明都被指責。第一台引擎被認為是愚蠢的。飛機曾被認為是異想天開。馬達織布機被認為是罪惡的。麻醉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可是那些具有原創力、想像力和先見的人繼續勇往直前。他們抗爭,他們忍受痛苦,而且付出代價。但他們贏了。

「絕沒有一個創造者是受到要為他人服務的渴望所驅使,因為其他人摒棄了他給予他們的禮物,那個禮物打破了他們日常生活中偷懶的慣例。他的真實便是他唯一的動力。他以自身的真實和自己的方式完成他個人的工作。一首交響曲、一本書、一台引擎、一種世界觀、一架飛機或者一座建築——那是他的目標和生命。重要的不是那些聽眾、讀者、操作者、信徒、飛行員和住戶,不是那些創造物的使用者,而是創造本身。是創造出來的事物,而非別人從中獲得的好處。是那種以具體形式賦予真實性的創造。他保守著自己的真理,將其置於一切之上,與所有人的意願相違背。

「他的洞察力,他的力量,他的勇氣均來自他個人的精神。然而,個人的精神就是他的自我。是他意識的本質。去思考,去感受,去判斷,去行動——這便是自我的功能。

「創造者並非無私。他們力量的全部秘密就在於它是自給自足、自我激勵、自我生成的。那就是第一因,能量的源泉,是生命力,是原動者。創造者並不服務任何人和任何事物。他一直是為自己而生存。

「而且只有通過為他自己生存這種形式,他才能成就榮耀人類的偉大創舉。這便是成就的本質。

「除了通過自己的心智思考之外,人類無法生存。他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大腦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動物是靠武力獲得食物。人類並沒有尖牙和利爪,也沒有犄角觸鬚和強健的肌肉。他的食物必須由他自己種植和捕獵而來。要種植,他就得有一個思考的過程。要捕殺獵物,他就需要武器,而為了製造武器又是一個思考過程。從最簡單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宗教活動,從車輪到摩天大樓,我們現在所具有的一切特徵和我們從中發展的可能,都來自於人的單一特性——他的理性思考的功能。

「但是,心智是個人的特性。並不存在所謂集體大腦這樣的東西。並不存在所謂集體的思想。由一群人所達成的一致只不過是一種妥協,只不過是從許許多多個人的思想中推斷出來的一個結果而已。它只是再次推論的結果。首要的行動——推理過程本身——必須由每一個人獨自進行。我們可以將一頓飯分給許多人吃。我們卻無法在一個集體的胃裡消化這頓飯。沒有人能用自己的肺來代替別人呼吸。沒有人能用自己的大腦代替別人去思考。人類身體和精神的所有功能都是他個人的東西。它們無法分享和轉移。

「我們繼承了別人的思想成果。我們繼承了那個車輪。我們製造出了馬車。馬車又變成了汽車。汽車又變成了飛機。但是,在整個過程中,我們從別人身上接受的只不過是他們思考的終極成果。前進的動力便是將前人的成果當做材料,利用它,創造出下一個成果。這種創造才能不能給予他人,也不可能從別人那裡獲得,更不可能與人分享,去模仿和剽竊。他屬於單一的、個體的人。這種創造力所創造出來的東西是創造者的財富。人能相互學習,可是所有的學習只是材料的交換而已。誰也無法將思考的能力給予他人。然而,這種能力卻是我們生存下來的唯一手段。」

(中略)

「創造者的最基本需要就是獨立。他理性的心智在任何形式的強制下都是無法發揮作用的。它不能被抑制和束縛,不能奉獻給或者不能屈服於不管什麼樣的理由。它在功能上和動機上要求完全獨立。對於創造者來說,所有與他人的關係都是次要的。

「那些二手貨的基本需要就是保證他和他人的關係,以便得到別人的餵養,他將關係放在第一位,他宣稱人類生存就是為了服務他人。他鼓吹利他主義。

「利他主義就是要求人為了他人而活著,而且將他人至於自我之上的一種學說。

「絕沒有哪個人是為了他人而活。他不可能跟他們分享自己的精神,就像他不可能分享他人的身體一樣。但是那些二手貨卻一直把利他主義當作一種剝削他人的武器,而且將人類的道德原則基礎顛倒過來。人類被教會了各種毀滅創造者的想法。依賴一直被當作一種美德灌輸給人類。

「試圖為他人生存的人便是一個依賴者。他是具有動機的寄生蟲,他創造出那些需要他供養的寄生蟲。利他主義在概念上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現實中與他最接近的實例,便是那種生來就是為了服務他人的人——奴隸。如果說肉體上的奴役是令人厭惡的,那麼精神上的奴性就更加令人厭惡了。被征服的奴隸也許還有一絲半點的榮譽感留存於心中。他還具有曾經抵抗過和認為自己的處境是邪惡的這種優點。但是,那種在愛的名義下自願使自己成為他人奴隸的人,就是最低級最下賤的動物——他使人的尊嚴受到屈辱,而且他貶低了愛所具有的價值。然而,這正是利他主義的精髓。

「人類一直被教導去接受這一種觀念——人類最高的美德不是獲得,而是給予。然而,如果沒有被創造出來的東西,人是無法給予的。創造要先於分配——否則便無物可供分配了。創造者的需求先於任何可能的受益人。然而,我們卻被教導著要去崇拜那些二手貨——這些人並沒有創造出任何東西,卻大把地揮霍金錢,將施捨物發放給他人,其慷慨程度連創造出禮物的人都望塵莫及。我們稱讚這是一種慈善行為,卻對創造和成就不屑一顧。

「人類一直被教導以減輕他人的痛苦為第一要旨。可是痛苦是一種疾病。人要是碰到這種疾病,就盡一切努力來給予安慰和幫助,以此作為檢驗美德的最高標準。這無異於使痛苦成為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那麼人類一定希望看到別人痛苦,以便他們可以表現出美德。這就是利他主義的本質。創造者與這種疾病無關,而與生命力有關。他們的工作已經消滅了一種又一種形式的疾病,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他給痛苦中的人更多的慰藉,其程度之高,令任何利他主義者都難以想像。

「人類一直接受這樣的觀念——聽從別人的意見是一種美德,但是創造者恰恰是那個唱反調的人。人類接受的教導是——隨波逐流是美德,但是,創造者正是那個逆水行舟的人。人類被教育說團結在一起是美德,但是,創造者恰恰就是那個特立獨行的人。

「人類被教導說,自我就是邪惡的代名詞,而無私就是美德的最高境界。可是創造者便是絕對意義上的自我主義者,而那個所謂的無私的人正是那個沒有思想、沒有感受、沒有判斷、沒有行動的人,這些功能都只屬於自我。

「這種本質的顛倒是最可怕的。問題的關鍵一直被人曲解,人類到頭來別無選擇,也就沒有了自由。就像善惡這兩個極端一樣,擺在人面前的是兩個概念:自我主義和利他主義。自我主義被理解成為了自我而犧牲別人。而利他主義則被理解成為了他人而犧牲自我。這種觀念使人無可挽回地與他人綁在一起,他除了選擇痛苦之外,一無所有:要嘛為了他人自己忍受痛苦,要嘛為了自我使他人蒙受痛苦。如果再加上一條,人必須在自我犧牲中發現快樂,陷阱便已經設好了。人被迫把受虐當作他的理想——他若不想成為一個受虐狂,便只能成為一個施虐狂。這是對人所犯下的最大的詐欺罪。

「正是憑藉這種手段,依賴和痛苦被當作人生的基礎而永遠存在。

「真正的選擇不應該再自我犧牲和支配他人之間進行,而在於選擇獨立還是依賴,選擇創造者的準則還是二手貨的準則。這是最根本的問題。它是一個選擇生還是死的問題。創造者的準則,建立在允許人類生存這一理性需求的基礎之上,而二手貨的準則,是建立在無法生存的心理之上。一切出自人類獨立自我的動機都是善的。一切出自對於他人依賴的動機都是邪惡的。

「自我主義者並不是為了自己犧牲他人。他超越了任何利用他人需求的行為。他並不是通過他人來發揮作用的。他在任何基本的事情上都與他人無關。無論是他的目標,他的動機,他的思想,他的欲望,還是他力量的源泉,都與他人無關。他不是為了他人而存在的——他也不要求他人為了他而存在。這是人與人之間唯一的兄弟情誼和相互尊重的形式。

「人的能力高低因人而異,但基本原則是不變的:一個人的獨立程度以及他對於工作那種原始的、發自內心的熱愛,決定他作為一個工作者的才能,和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所在。獨立是人類衡量美德和價值的唯一尺度。一個人的修養以及塑造自我的方法,不是建立在他擁有什麼或者為他人做過什麼。個人的尊嚴並沒有什麼替代品。除了獨立之外並不存在衡量個人尊嚴的標準。」

(中略)

「一個集體——一個種族,一個階級,一個政權——這個集體的共同利益,就是每一次專制統治的藉口和理由。歷史上每一種罪惡滔天的醜行,都是以利他主義動機的名義犯下的。可曾有哪一種自私的行為,能夠敵得過憑藉利他主義的原則所施行的大屠殺呢?其過錯究竟在於人類的虛偽,還是在於利他主義的本質呢?最可怕的劊子手就是最真摯的信奉者。他們相信通過斷頭臺和行刑隊能實現完美社會。沒有人對他們的謀殺提出過質疑,因為他們的屠殺打的是利他主義的旗號。人類接受了人必須為他人犧牲這一觀念。演員不斷地更換,但是悲劇的模式依然未改變。一個起於對人類愛的宣言,終將以一片血海而告終。只要眾人相信『如果某一行為是無私的,那它便是善的』這種觀念,那麼,這種悲劇就會持續上演。這種觀念允許利他主義為所欲為,並且允許它強迫它的受害者去承受痛苦。集體主義運動的領袖並非只圖私利,而只不過是觀察其結果。

「人類唯一可能彼此行使的善舉和恰當關係的唯一聲明就是:不要干涉!」


*Ayn Rand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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