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29, 2017

看片小記 沒萊塢天王 (Nothingwood, 2017)

耶誕夜週末上院線的兩部小眾影片都和「表演」有關,《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2017)關乎西方/美國中產階級的身份表演,即門面;紀錄片《沒萊塢天王》(Nothingwood, 2017)則是關於電影工作者在鏡頭前的自我表演。

沒萊塢,根據片中的說法,是對比於電影工業龐大完整而興盛的好萊塢與寶萊塢,阿富汗的電影不僅毫無工業可言,沒有資金、沒有資源、沒有人才、沒有市場,什麼都沒有,nothing,是為沒萊塢,Nothingwood。說出這句話的是阿富汗縱橫影界二十年的天王沙林.珊辛(Salim Shaheen)。在資訊與娛樂皆匱乏、電影文化幾乎不存在的阿富汗,以電影娛樂為志業的珊辛,儼然成為平民天神,所到之處無不轟動,而珊辛也非常盡責地盡可能娛樂身邊的人。

珊辛有驚人的充沛能量,鏡頭跟拍所到之處,他永遠精神奕奕說個不停,有時令人困惑他是否在這部紀錄片中對著鏡頭仍在表演,耍著他嬉笑怒罵的本事?無時無刻不在表演,或許是珊辛個人格外狂熱的表演能量,也或許是他對自己身份的高度自覺,我們看到鏡頭裡的他總是帶著某種表演的戲感在說話。有點瘋癲也有點真誠,有點做作也不無啟迪作用。他是個複雜的人,在阿富汗這極度保守的國度,頂著極度受歡迎的光環與男人的高高在上身份,推動許多開明自由社會的價值,如宗教多元與包容、藝術自由、乃至於女性的幕前表演空間。也是因著珊辛的魅力與「特權」,他隻手遮天一路護航法國女導演Sonia Kronlund與她的隨行翻譯陪著珊辛團隊在外「拋頭露面」。即使是2017年,女性要能在大街上自由走動,仍是不可得的奢侈;這一點,在片中不曾看過導演、隨行翻譯之外的女人出現在戶外,有了清楚印證。

另外一件關於《沒萊塢天王》的「表演」,和性別有關。那是珊辛團隊中的一名演員。他高大俊俏,舉手投足和口條,都明顯與眾不同,大約是我們所謂的陰柔與媚態,也因此他總是扮演有些喜感或反串的角色。觀眾會注意到,片中會出現「很娘」之類的字眼,但「同性戀」、gay則一次都沒出現過。或許在阿富汗那樣的國度,這類字眼是連提都不能提、提了要出人命的。或許是這個原因,全程跟拍的法國女導演也很識趣地沒對他或珊辛問過這類問題。

但我的問題來了。這位演員自己怎麼想?本片還特地隨他跟拍到他家裡,讓我們看他的美滿家庭,賢慧的妻子與三兩男孩。如此片段似乎在在向觀眾展現,他是個有家室的「標準男人」,成份沒有問題。但這位被珊辛以讚美的口吻笑稱扮相「很娘」的演員,是舉止陰柔的直男嗎?是同志嗎?如果他是同志,那麼他是否為了掩藏自己的同志身份,而必須一輩子做這樣的自我表演,而在戲中戲、即真實世界中的電影裡,才得以釋放這不得不壓抑的性別認同?或者,他在阿富汗的文化肌理下被「教導」成異性戀者,而不曾意識到自己「可以是、可能是同志」的性別認同?倘若是後者,他是否曾暗中自問:我言行如此不同是為什麼?只是單純的言行與其他粗聲粗氣的男人不同,還是從言行到性向根本就不是所謂的直男?更重要的是,在那樣的社會情境中,他能夠面對這樣的問題嗎?或者說,有這樣的自覺,對他來說是福是禍,是讓他得以覺醒,還是反而害了他?

我猜想導演或許和我有同樣的疑惑。不過Sonia Kronlund想來是很識趣地沒大膽提問,而透過那位演員的家庭訪談,很技巧地配合一場溫情和諧的「表演」。這段巧妙的安排,或許也道盡阿富汗許多不能說、或只能這麼說的故事。

《沒萊塢天王》講述被戰火摧殘半世紀的國家裡電影產業掙扎求生的悲苦與堅韌,我同時也看到關於性別表演及其表演的深沈黑暗。這是一部以法國作品之名來到我們眼前的阿富汗電影,笑中帶淚,層次豐富。阿富汗在銀幕上往往只能是背景或配角,成為好萊塢英雄的舞台,像是《第一滴血第三集》(Rambo III, 1988)。《沒萊塢天王》以紀錄一代阿富汗銀幕英雄傳奇之姿,在今年坎城影展頗出風頭;雖然沒能在坎城得獎,仍引進國內院線,讓本地觀眾開拓視野,是非常寶貴難得的機會。

*放映週報611期的焦點影評,翁煌德〈電影沙漠中的大夢想家〉對於本片分析與阿富汗電影的概況介紹值得參考,建議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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